《好时光》Good Hours【美】弗罗斯特
（原诗英雄双行体；拙译每行字数谨遵原诗音节，韵式从之。）
I had for my winter evening walk—
我去散步—在冬天夜晚， 9A
No one at all with whom to talk,我
没人随我一同交谈， 8A
But I had the cottages in a row
然而有排村舍在雪地里— 10B
Up to their shining eyes in snow.
亮着眼眸，闪闪熠熠。 8B
And I thought I had the folk within:
想来是屋子里面有人： 9C
I had the sound of a violin;
我听见有小提琴声， 8c
I had a glimpse through curtain laces
透过窗帘镶边的蕾丝— 9D
Of youthful forms and youthful faces.
瞥见年轻的脸容、身姿。 9D
I had such company outward bound.
就这些与我沿途相伴。 9A
I went till there were no cottages found.
直走到再没有村舍可见。 10a
I turned and repented, but coming back
我转身，却懊恼：一路返回— 10E
I saw no window but that was black.
不见了窗户，唯有漆黑。 9E
Over the snow my creaking feet
脚踩积雪吱嘎作响， 8F
Disturbed the slumbering village street
搅扰了村街里的梦乡， 9F
Like profanation, by your leave,
在冬夜的二十二点， 8a
At ten o'clock of a winter eve.
似亵渎一般，—还请谅鉴。 9a
—by Robert FROST
【附】：网上十一言译本—
1．
冬日的傍晚我【会】出去散步— A
没有一个人跟我交谈倾诉， A
好在，沿路总算有茅舍几间， B
在雪地里闪烁着明亮的眼。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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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阙的1、2行和3、4行各为一意群。首行的介词for和物主代词my都颇值得玩味。“正常”的语序和介词应该是 “I had evening walk in
the winter.” 但诗人偏说是 “FOR my winter.” 通读全诗后，不难发现此处的winter是有象征含义的，即“生命的冬季”，冰冷、孤独、荒芜，犹如诗人所在的新英格兰苦寒的冬天。于是, 诗人刻意安排了evening walk，至少可以暂时离开沉闷的村子。换句话说，evening walk是为了（FOR）驱散内心的严寒，而不单纯是安排在（IN）冬季的一项户外活动。然而，在新英格兰，选择冬夜出去散步（而且晚上十点才回来）其实是自讨苦吃。因为那里的冬夜比白天还恐怖！冰天雪地、寒风剧烈自不必说，如果在茫茫雪原中迷了路，恐怕是会断送性命的！然而，我们的诗人却感到必须出去走走，暂时离开令他感觉窒息的室内和疏离的村庄。但他不能在人多眼杂、案牍劳形的白天出行。于是他便选在黄昏日暮时，出门去体味/驱除一个人的孤独（“my winter”），别人不懂的孤独。
第2行的“one”是个巧妙的双关：它既指没有一个可以结伴而行、交谈倾诉的人（There was not one person at all with whom I could
talk）， 又指就连winter也让诗人感觉疏离、难以交流（It was not a WIN-TER at all with whom I could talk.）试想，如果大自然都对人这么冷淡无情（an impersonal universe），该是怎样的孤绝啊！而这不正是多数现代人/后现代人可怜、异化的心境吗?
第3行笔锋一传，诗人开始自我安慰起来, “好在（But）, 这一路还有些茅舍陪伴我孤独的脚步。而且，它们还居然不是无情之物，仿佛在那雪地里对我含情脉脉呢（their shining eyes）！“ 这里，row 字也是一石二鸟：它既指茅舍一行、一排（row），又暗示茅舍像人一样快活喧闹（row),诗人孤单的心平添些许欣喜。然而，我们读者却不禁疑问，这动人的拟人手法（personification）是不是一种一相情愿的移情谬误（pathetic fallacy)呢？“蝉噪林逾静”, 茅舍的生动不正好衬托出诗人内心根本的寂寥吗？
2．
好在，茅舍里也有些人居住： A
我听见提琴声声、悠扬飘浮； A
还能透过镶着花边的窗帘， B
瞥见那青春的身影和容颜。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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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外在的安慰，诗人还庆幸，“好在(But), 那些茅舍里应该住着活生生的人吧（”I had the folk within"）。即便不相识相知，他们也多少给我一些宽慰, 消除我一点寂寞。” 悠扬的琴声（“the sound of a violin”）从某户人家飘荡过来。望过去，也能隐约瞥见屋里青春的身影和容颜(youth-ful forms and youthful faces）。 但诗人果真肯定这种安慰的存在和作用吗？好像不是。“I thought …” 泄露了他的心境 – He was not sure ! 因为，那毕竟是别人的世界，虽有声色但飘忽不定（elusive sights and
sounds)，虽近在咫尺又远似天涯。自己走的终究是一条孤单的路！
3．
外出的时候，【他】们与我做伴。b
直走到茅舍不见才知归返。 b
转过身却又后悔, 回来以后 C
只见每家每户漆黑的窗口。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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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困在村子里，诗人感觉孤独、疏离，现在傍晚出门散步的时候，虽然还是“No one at all with whom to talk,” 却意外“发现”了一些精神上的伴侣(“I had such company”)，让他感觉“此情不孤”。此时的诗人是有些欣喜的。于是，怀着这种心情，他在冬日的傍晚向村外走去("out-ward bound”)。
他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发现连可以亲近的茅舍都在视野中消失了(“I went till there were no cottages found.”)。小提琴声、青春的笑脸和身影，想必此时亦随之消逝。于是，诗人停下脚步，背后远远的是熟悉但沉闷的村子，眼前则是充满诱惑的陌生和茫然。他喃喃自语道，“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呢？那可能会离村子太远。再说，太晚了，回去的路恐怕更不好走。这一天的风雪、漆黑的夜，什么也看不清楚。村里、家中至少有些光亮和温暖… …”经过一番踯躅甚至是激烈的思想斗争，诗人最终决定转身往回走(“I turned…”)。然而，他到底不甘心，怀着些悔恨(“I turned and
repented”)。这一次的evening walk, 他也许原本打算暂时离开村子，越远越好；也许走过最远的cottages以后，未知的前方另有一个更有意义的世界，在那里他将不再孤独，甚至还能找到人生的真谛。进了村子，他更加失望、后悔 – 只见每家每户的窗口都是一团漆黑 (“I saw no window but
that was black.”)。
在这里，象征修辞的运用(symbolism)是显而易见的。对于诗人，村子代表这个凡俗的世界，没有同情的理解（an impersonal world）；作为诗人，生活在这里是极端寂寞的。所以，他要离去，趁着寒冷的冬夜悄然离去，哪怕只是短暂的告别(getaway/escape from this world)。也许是第一次，诗人毅然尝试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那一排似乎有情的茅舍象征文明世界最远的地标。驻足于此，诗人探视前方，惟见一片苍茫—毕竟那是个未知的世界。于是，他扪心自问：当我走出这个意义的世界("cottages"，the folk within”)以后，当唯一的精神安慰（solace）和寄托也在视线中消逝以后，我还有什么可以交谈的旅伴（“company”）吗？我还能凭借什么来驱散孤独和存在的虚无，甚至发现意义？在失去一切以后，我还有勇气坦然直视前面未知的路途吗？思前想后，诗人最终选择了（暂时）时放弃逃离或探索—他转身，开始往村子里走。
弗洛斯特再一次跟这个世界妥协了。当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对前面的柳暗花明实在没有把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没有王维那种观物的豁达和洒脱。也不会像阮籍那样“驾车远游，途穷而泣”(《晋书》)。所以，还是转身回去吧，回到村里去。当然，弗洛斯特的妥协并不是一种软弱。至少在他看来，那是诗人与自然、社会的一种相处之道。他当然憧憬未知的世界(如果有的话)，希望从那里汲取灵感、探寻意义、获得慰藉，但他也明白大多的真实还是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一理念贯穿他一生的全部作品，在不少诗篇里都有相当明显的表露：
童年时，他很享受爬到白桦树梢、凌空摇荡，那种仿佛快要飞向天堂的感觉（Toward heaven）。但事后诗人还是觉得，能畅游于天地之间、来去自由最好(That would be good both going and coming back.), 因为他越来越认识到生活在这个世界才是最美—“Earth's the right place for
love: / I don't know where it's likely to go better.” (from “Birch-
es”)。
在地里除草时，他又说，镰刀和人都不宜过问太多形而上的东西，因为任何超乎实在的东西都不可靠(“Anything more than the truth would
have seemed too weak / To the earnest love…”）；只有事实才是最甜美的梦境（The fact is the sweetest dream that labor knows.，from
“Mowing”)。
五十多岁的时候，诗人又说, “我已是一个熟谙黑夜的人。/ 冒着雨出门—又在雨里回来/ 我已走过城里最远的街灯。”(“I have been acquaint-ed with the night./ I have walked out in rain – and back in rain./ I have outwalked the furthest city light. ”, from “Acquainted with the
Night”)。这一首作于 “Good Hours”之后 (间隔14/15年)，但两诗却十分相似。只是一个背景在农村，另一个在城镇；一个是夜里出门，另一个是傍晚散步；一个是冒雨归来，另一个是踏雪回村。两首诗都展现了诗人内心犹豫、挣扎、妥协的过程。
最妙的是诗人自拟的墓志铭。他说，“我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之间的争吵”(“I had a lover's quarrel with the world”)。他是深爱这个世界的，但又不处处妥协，甚至与她有所争执。这真是精辟的夫子自道，也是他真实的人生写照。诗人一生徘徊于两个世界之间，有欢欣，有苦恼，有入世，也有超越。这只要看看他的生平就很清楚了。一方面是名满天下、备极尊荣，一方面又屡遭丧子之痛、家庭悲剧。一方面，他的诗脍炙人口、仿佛亲切可诵，一方面他又是个不为人所知的黑暗诗人、隐藏极深的恐怖诗人“a ter-rifying poet” (Lionel Trilling 语)……
4．
某个冬夜，当钟声敲过十点，
咯吱咯吱我脚下踩着积[雪]，
吵醒了村里面沉睡的小路， A
像是一种亵渎，还请你宽恕。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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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出门散步时，脚下的路是不断向前、向外伸展的(“outward
bound”)，是欢欣的、探索的大道，可能通向希望的远方，那么此时，这回来的路则寒风更加凄厉，脚下的积雪更深，行路也更为艰辛。晚上十点钟，当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怀着些许悔恨走回村子的时候，他发现每一家的窗口都是黑漆漆的(“I saw no window but that was black.”) – 完全是一个无明的世界。整个村子都睡死了。看来，文明世界并不欢迎背叛者的归来，即便那只是短暂的离开。
然而，诗人又能怎样呢？毕竟还是得回村里，回家。再一次跟这个世界妥协吧，寒冬夜归人。当他特立独行的双脚吵醒了(“Disturbed”)村里的小路，就说声抱歉吧(“by your leave”)。“By your leave” 是作者对习语的妙用。它具有双重含义, 虽然很遗憾翻译的时候只能保留字面那一种(“抱歉；请你宽恕”)。但它也可以理解成 ：诗人的短暂离开似乎冒犯、亵渎了村庄（the slumbering village street as profaned by MY leave.) By
your leave” 里的【your 其实就是my的意思】。诗人似乎轻轻地对同情的读者抱怨，“瞧，你【（其实是自指“我”）】离开它（这村子）只有几个小时，晚一点回来, 就把它吵醒了，好像一种不可宽恕的亵渎 (“Like pro-
fanation”)。
为什么说是一种profanation，用这么一个宗教意味浓厚的字眼呢？那是因为地上洁白的积雪、沉睡宁静的村庄，在一般人看来，象征着平凡但真实的生活常态，是世俗意义与价值的源泉和保证(a source and safeguard
of worldly meaning and values)。因此，它们往往被推举到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inviolate holy conventions)。对于这样一个自足的世界，寒冬晚上十点，诗人肮脏的脚底、唐突的脚步声当然是一种惊扰、冒犯、亵渎、甚至威胁。所以，诗人才轻轻地请求饶恕(“by your leave”)。请求这世界饶恕一个迷路的诗人：饶恕他肮脏的脚底践踏了覆盖文明大地的 “健忘的白雪” (“forgetful snow”, from T.S. Eliot “The Waste Land”)；饶恕他不合时宜、吵闹的脚步声(“my creaking feet”) 打扰了沉睡的黑暗世界。最后，还要央求村里的小路，再把这夜归的诗人接纳并带回他的家。
这一次的evening walk以妥协性（conformity）回归收场。但诗人表示，在外面的几个小时虽然短暂，毕竟是一段美好时光（good hours)。因为他暂时选择了自己的时空，享有了一点自由(the will to transgress, to
assert individuality)；在世界和他个人之间达到了暂时的平衡。诗人临睡前，或是在梦里，也或许会将这“美好时光”回味一遍。但我们还是不禁要问，在诗人这难道真是“美好时光”吗？诗人是否言不由衷呢？
冬夜外出散步, 虽无人交谈, 邻人提琴声加上茅舍内身影, 让诗人消去孤寂觉得愉快。
(he feels the companionship of those inside the houses he pas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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